00后,花钱治疗恋爱脑
作者:白欣玥
编辑:罗方丹
“恋爱脑”被称为21世纪新型绝症。许多自我认同为恋爱脑的年轻人,决心进行自我治疗,试图用极端手段对抗情感沉沦。
于是,“骂醒恋爱脑”成了一条创业赛道,付费挨骂服务月销上千单,还有人一周花费2188元挨骂。
骂醒
“我给你下跪行不行啊,我真的很想挽回她!”一男子破门而入,进入恋爱脑治疗室。
一位扎着双马尾的坐诊医师瞪了他一眼,用闽南
口音回怼,“男子汉别哭哭啼啼的,你泪腺直通前列腺了吗?还下跪,下葬都没用!你性格在恋爱里要遭老罪的。”
晃动的镜头、激烈的对话、撕扯的情绪。几十秒的视频片段,在短时间内获得了超百万点赞。八千多条评论中,不少“恋爱脑患者”表示自己“被骂得很爽”,骂醒恋爱脑成了火热的新赛道。
据统计,自2月5日开始发布视频至今,提供恋爱脑骂醒服务的博主在15天内全网涨粉351万。
作为无数恋爱脑之一,21岁西安高校大学生吴轻松,在刷到这条挨骂视频后,第一次有了站在局外人立场的清晰视野,“这些仍在为对方辩解的人,简直蠢不堪言。”
“爱情让人大脑退化”“智者不入爱河”,近年来,诸多反对恋爱脑的标语开始在互联网流行。在美国社会学家霍曼斯提出的社会交换理论中,人际关系的本质是一场利益交换,过度的情感投入容易打破关系间的平衡。这种价值观正在当下的亲密关系中流行。恋爱脑们对恋爱的过度投入或无底线付出,在近年更多被视为非理性,被视作“21世纪新型绝症”,遭遇鄙视。
顺应着周遭对恋爱脑的鄙视氛围,一批恋爱脑开始了自我鄙视。根据纽约大学希金斯教授的自我差异研究,当“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产生冲突时,自我价值无法得到满足,容易感到羞愧及自我否定。
出于自救,一些年轻的恋爱脑开始选择主动站在对立面,自我攻击在恋爱当中迷失的自己。
吴轻松决定自我治疗恋爱脑的契机,是男友对亲密关系矛盾的又一次冷处理。在周年纪念日的饭桌上,看见自己精心制作多月的手工相册和对方没来得及拆封的快递包裹摆在一起时,吴轻松脑袋一嗡。她将堆积已久的不满集中铺在桌面,与男友展开对话,一言一语都指向同一个叩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吴轻松在“自我治疗”期间的阅读书目。(图/受访者提供)
无奈之下,吴轻松开始强迫自己忙起来。可一旦停下来,情绪便开始反刍,回忆不怀好意地美化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她不得不承认,自我治疗恋爱脑,快速戒断关系的过程非常艰难。
她意识到,要想让自己在短期内重归冷静,需要借助更强有劲的外力。她开始更多观看骂醒恋爱脑的视频,为自己加大剂量。
屏幕前,她代入那些就诊的“恋爱脑患者”。每次被指着鼻子痛骂一顿后,她都能感到脑子里一阵愉悦的爽感,“因为我们在合力对抗着同一个‘敌人’。”
但这种白嫖式的挨骂依旧有局限性。在短视频里,“恋爱脑患者们”被提前预设好种种人设。这种粗略扫射,很难让她有对症下药的代入感。
很快,在大数据的精密追踪下,吴轻松在电商平台上刷到了“一对一付费骂醒恋爱脑服务”。
在想要下单时,她发现这项“按小时计价,聊天或语音通话形式进行开导,不定期解锁几句辱骂”的商品,月销量已经突破千件。其中,承诺“每天不低于四小时服务时长,不满意就换人”的包周连麦服务价格,被设置为2188元。
一些消费者在商品评价里留言,反馈好评,“尝试过很多家,这家骂得最脏”“一点不废话,上来就突出重心,主打一个清醒!”“这个钱花得值,身边朋友不可能这么认真地听我倒苦水”。
先导片中引发争议的台词。(图/《难哄》)
不少网友指出,此类剧情借恋爱为由“虐女”,不光将女性置于弱势地位,也连同污名化了男性群体。在迭起的质疑声中,《难哄》曾一度被呼吁下架,剧方也因此紧急删改相关剧情。
“一个反复被性骚扰的女生真的会接受和同龄男性单独合租吗?”在MV般的浪漫镜头下,23岁的北京大学生刘梦不仅没有被打动,反而觉得极度不适。
放在以前,出现在言情小说里的任何一幕总裁式壁咚,都会让刘梦半夜缩在被窝里兴奋到睡不着觉,而今只会令她感到心惊肉跳。《难哄》的主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他们想在“真爱消失的时代”继续造梦,让“甜蜜的爱情抚慰失落的人心,支持大家走下去”。但刘梦感觉自己已经吃不进这套了。她不再像童年那样沉浸于浪漫爱的叙事,更想专注于作为独立个体的自我成长。Vista看天下在一篇评论中指出,《难哄》这次全盘皆输,是因为00后已经把被言情小说看坏的脑子治好了。
这种自我治疗不仅来源于社会氛围,更来源于近年来剧增的生存压力。在现实考量下,越来越多人开始在抉择中将恋爱的排序后移。恋爱脑从一而终的高度投入,往往成为算计下的被迫牺牲。
北京某985高校研究生张蔷,也觉得儿时看的偶像剧为自己埋下了恋爱脑的种子。2007年,台剧《恶作剧之吻》在大陆开播后风靡南北。剧中男主江直树被设定为外表俊美、智商200的高冷少年,却被平凡女孩袁湘琴所感化,给她讲题、送她回家,处处给予对方偏爱。“江直树”三个字,由此成为童年的张蔷对理想伴侣的全部设想。
本科阶段,张蔷顺利进入一段持久的恋情。她在一次社团活动中与男友交识,两人在互助下共同上岸本校的研究生。这种相互成就式的感情,让张蔷对偶像剧式的恋爱滤镜逐层叠加。
一年学期末,张蔷在图书馆里备考,窗外忽降大雨,男友跑来给自己送伞。回宿舍的路上,两人躲在一把伞下依偎而行。“那一幕像极了从荧幕里走出来的爱情”,张蔷回忆道。当时自己全然没有留意到周围的雨声,满脑都回荡着偶像剧里的OST原声大碟。
张蔷始终觉得,自己被一位“江直树式”的伴侣守护着。直至在现实的压力与选择面前,这张循环播放的碟片开始卡碟。
(图/《玫瑰的故事》)
在拉黑对方的全部联系方式后,吴轻松重新捡起被自己闲置的日记本,在空白纸张里书写下每天的生活琐碎。她本想再养只猫,满足曾在恋爱中对“养成系”与“救赎感”的畅想,但碍于大学宿舍的限制没能实现。不过,她发现换成花草也一样奏效。
当原本用来和前任共处的时间空出来后,吴轻松选择用健身的方式填平。运动分泌出的多巴胺和内啡肽不光能稳定心理和生理层面的身体激素,同时也帮自己挽回了对生活秩序的主导权。
她感到,只要跑得够快,便能将分手当天,对方在电话里那句“我累了,也不想对你上心了”的绝情甩在身后。
自我治疗的胜利在望。为了逐步靠近自己眼中那个独立、强大的人,彻底将恋爱脑的底色从自己人生中抹除,吴轻松不再接受外界任何糖分的投喂,移除了自己豆瓣清单里所有涉猎爱情相关的影集和书目。在如今的她眼中,这些都属于片面的假象。
这段时间,身边有新的追求者尝试接近自己,吴轻松都婉言拒绝。“和这个人产生爱情,然后呢?是长久的相处磨合,再一遍遍踏入那无可自拔的情绪漩涡中吗?”面对真诚执着的追求者,每当她感觉心动,就会进一步细想,随后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将爱情的本质归结为生命意志的冲动。在恋爱脑们开启自我治疗的同时,许多人却未意识到,情感面前的高度冷静,往往会置换来恐惧与萧条。在一项2022年由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完成的对单身青年婚恋态度的调查中显示,期待婚恋的积极理性者只有14.7%,忧婚者、懒婚者和恐婚者的占比高达76.3%。
作为第一批“治好自己恋爱脑”的人,张蔷已经开始后悔了。在彻底被情感博主骂醒之后,张蔷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对约会对象产生戒备。当约会对象提出下次见面的邀约时,张蔷口头答应,却无限期递推了这场约会的排序。
为了避免和现实利益再度对撞,她开始在情感当中权衡利弊,爱情似乎也从“携手”逐步走向带有对抗色彩的“交易”。曾经,爱是张蔷用来对抗虚无的方式。但如今她开始怀疑,爱是否已变成带给她虚无的本源。
这是否是一种防卫过当?当内心的高墙树立得越发坚固,张蔷也开始感觉,往常让她享受的爱情,已变得索然无味。
分手后张蔷在日本旅游。(图/受访者提供)
在对恋爱持普遍悲观态度的社会氛围中,有人开始反思浪漫爱的失落及背后透露出的另一重问题。在功利主义、实用主义与理性主义甚嚣尘下的当代,人们在精于算计和疲于生存的同时,走向了爱无能与性萧条。
恋爱脑群体另一种被忽视的特质,也逐渐得到显露:投入亲密关系的勇气和爱与被爱的能力。
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写道:“多数人把爱的问题,看作被爱的问题,而非爱人能力的问题。”人们通过提升财富、地位、外貌等自身吸引力来获取被爱的资格,却始终忽视培养爱的能力。
在发现身边异性都被自己尽数赶走之后,吴轻松感觉,自己在舍弃恋爱脑的同时,也将自己与生俱来的,充分感受爱与被爱的天赋舍弃了。
今年开春,西安街头那家和前任常去的面包店持续营业,橱窗里飘出阵阵勾人的麦香味,门口张贴的海报上写着“春季新品,买一赠一”,路过的吴轻松脚步飞快,不再站在门口犹疑。
她仍旧无法推开那扇店门。治好恋爱脑后,熟悉的香气不再让她想起前任的身影,也同样不再唤醒她曾经下意识里对幸福的感知。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
[1]Conceptualizing Stigma,Bruce G. Link and Jo C. Phelan,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13-02-19.
[2]Self-Discrepancy: A Theory Relating Self and Affect,E. Tory Higgins,Psychological Review,1987.
[3]Social Behavior as Exchange,George C. Homan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2013-07-12.
[4]亲密关系中的自我扩张,赖晓璐,刘学兰,黎莉,心理科学进展,2018-10-31.
[5]《难哄》输在00后已经把看言情小说看坏的脑子治好了,Vista看天下,2025-02-25.
[6]15天涨粉351万,谁在用毒舌骂醒“恋爱脑”,新榜,2025-02-21.
[7]《2024年青年婚恋观念及趋势调查报告》,Just So Soul研究院,上海大学社会学青年研究团队,《年轻人(A版)》,2024-07.
[8]整合取向社会工作视角下都市单身青年婚恋态度,姜振华, 琚晓燕, 李燕平,中国青年研究, 2024-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