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白先勇:我的家乡不是哪个地点,是中国传统文化

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时,绝大部分大学生都没看过昆曲,但二十多年后,大学生自己上台去演了。白先勇在南京东南大学校园里接受澎湃新闻·文学花边独家专访时感慨道,昆曲,是以最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刻的情感。他说:我的家乡不是桂林也不是台北,是中国传统文化,一听到昆曲,我就回家了。

白先勇是校园青春版《牡丹亭》艺术总监。摄影:孟椿

4月26日,江苏大剧院,校园青春版《牡丹亭》近三个小时的首演在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缓缓落幕,该剧艺术总监、作家白先勇走上舞台激动不已:“我要祝贺这次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大大成功!太惊艳了!”他几次提到2004年由他担任总制作人、由青年演员俞玖林、沈丰英演绎的青春版《牡丹亭》,同样在一片紧张与期待中完成首演。它的成功,让汤显祖那出来自十六世纪的经典之作再度“还魂”,在二十一世纪的舞台上重放光芒。

此次的《牡丹亭》,是一台完全由学生演出和伴奏的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它由东南大学在全国海选出50位学员担任演员与乐队成员,他们平均年龄不到22岁,其中80%是“00后”。从去年夏天起,这群近乎“0基础”的学员就利用周末与假期到苏州学习、排练。

同样难得的是,学员们的执教老师,正是包括俞玖林、沈丰英等在内的青春版《牡丹亭》的原班人马。曾经的新人成为老师,他们“一对一、手把手”的传授画面,让白先勇惊叹于一份愿望的实现——一代代昆曲人把一身的功夫传承下去,让昆曲永远青春,永葆生命力。

“我想,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就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延续。”

在校园青春版《牡丹亭》首演之后,白先勇在东南大学“昆曲的校园传承”研讨会间隙接受了澎湃新闻·文学花边独家专访。他感叹道,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时,可能95%以上的中国大学生没看过昆曲,但二十多年后,大学生自己上台去演了,“这中间,变化多大啊。”

在他看来,昆曲,是以最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刻的情感。“人家问我,你家乡在哪里?我说不是桂林,也不是台北,也不是哪里,我说我的家乡是中国传统文化。我一听到昆曲,我就感觉我好像回家了。”

白先勇接受澎湃新闻·文学花边独家专访

【对话】

青春的生命力

澎湃新闻:昨天看了校园青春版《牡丹亭》,会不会想起2004年看青春版《牡丹亭》首演时的场景?

白先勇:昨天我很激动、感动,也回想起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的首演。那时候俞玖林、沈丰英他们第一次上台,我也紧张,也期待。结果他们的超水准演出让我兴奋得不得了,让我觉得如有天助。青春版《牡丹亭》是9个钟头的,演员们之前只在苏州小戏院里演过一些折子戏,结果那次演得那样轰动,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这次校园青春版《牡丹亭》,本来我也很担心他们。这次还是“无中生有”。他们(指学生演员)是完全没有基本功的,是硬学来的。我最感动的就是他们在台上那种认真、紧张、努力,而且演了以后,他们已经忘我了,已经在那个戏里面去了。

可以说两次心情蛮像的。因为做成一出戏,我知道背后有多难,演员得有多么辛苦,流汗流泪。

澎湃新闻:你刚才说到演员们青涩、紧张,上台之后又很忘我的那个状态,可能本身就是一种青春的状态。你会怎么理解“青春”这两个字?

白先勇:我那时候叫青春版《牡丹亭》有几个意义。第一个,《牡丹亭》本身是歌颂青春、歌颂生命、歌颂爱情的一个戏,是歌颂青春和爱情的很美的爱情神话。

第二个,20年前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昆曲观众老化,都是白发人,年轻人不了解、不懂,所以对昆曲很疏离、无感。那时候还有一个危机,昆曲界老一辈演员已经60多岁,接近退休的年纪,我想快点训练出一批年轻演员来接班。

所以“青春”它有几层意义:以年轻的演员来吸引年轻的观众,让《牡丹亭》这出有关青春的戏焕发出永久的生命力。

4月26日,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在江苏大剧院首演。摄影:孟椿

澎湃新闻:我看到有网友说看了青春版《牡丹亭》后,他们会回头去找文本来看,会觉得“我们的文字太美了”“我们还有这样的文字”。

白先勇:对,这一点我很高兴。我讲过一句话,昆曲它先是美,有了美才去体验感情。昆曲是以最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刻的情感。

你看汤显祖的《牡丹亭》,那些诗美得不得了。我们抒情诗的传统,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下来,一脉相传,传到汤显祖身上,汤显祖又往前推了一步。有人说昆曲的文字还是太难了,我说正好上个国文课,是吧。难,英文不难吗?物理不难吗?数学不难吗?难不是问题,是吧。

对年轻人有信心

澎湃新闻:从2004年到现在,20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比如网络这么发达,手机这么普遍,短视频来了,AI也来了,其实有更多的东西会占据我们的时间和注意力,你会不会因此担心昆曲的处境?

白先勇:当然。互联网、AI,都会越来越发达的。可是我们不要忘了,这个AI还是我们人类发明的,是吧。

我的看法就是, AI时代来了,我们对文化更要认同,更要扎根。我们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不管是文学也好,艺术也好,音乐也好,戏剧也好,这个时候更应该扎根。

AI能干得不得了,但AI到底是没有灵魂的。而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在哪里?在我们的唐诗宋词,我们的昆曲,我们的艺术,我们的绘画。这些东西是中华民族的民族魂,是不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在这里,是不是?

2024年是我们青春版《牡丹亭》的20周年。我们在台北、高雄、北京、南京都有演出,我看到了大批年轻的观众。台北、高雄这两个地方的观众文化背景已经很不一样,北京、南京更不相同。但大家在看这个戏的时候,那种投入,那种沉迷,是一样的。

就是在那一刻,在那几个钟头里,这四个地方的年轻人已经在一个中华民族的文化大熔炉里,都变成中华民族的一分子。他们一起鼓掌、喝彩,是向16世纪的经典《牡丹亭》,向汤显祖这位伟大的剧作家鼓掌、喝彩。我感觉那一刻,我们都受到了华夏文明的精神文化的洗礼,那一刻,什么阻碍都忘掉了。

4月26日,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在江苏大剧院首演。摄影:孟椿

澎湃新闻:你有没有也观察过当下年轻人的处境?有听到一种说法,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像没有过去的年轻人那么有活力了,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吗?

白先勇:但我对年轻人还是有信心的。就像外面环境变了,但不管怎么样,年轻人心中还是会希望有一份天长地久的爱情。也许不容易,因为现在生活节奏是这样的,可是心中的向往还是在的。

我们说《牡丹亭》是一个爱情神话。怎么会人死了还活过来?但那种情的执着,情的追求,情的痴迷,情的纯真,我相信年轻人还是向往那种感觉的,不一定现实中能得到,但还有向往。

4月26日,校园青春版《牡丹亭》在江苏大剧院首演。摄影:孟椿

寻找我们自己的传统

澎湃新闻:你的童年少年时代在大陆,青年时代去了台湾,之后又在很多地方都生活过,但是我们能感觉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一直是你生命的一个底色。

白先勇:确实,我在桂林、重庆、南京、上海都住过,然后在台湾住了十一年,又到美国住了几十年。人家问我,你家乡在哪里?我说也不是桂林,也不是台北,也不是哪里,我说我的家乡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是我的家乡。我一听到昆曲,我就感觉我好像回家了。

澎湃新闻:你觉得中国文学对你构成最大吸引的是什么?

白先勇:诗词。我念中学的时候就喜欢诗词,那时背了一大堆诗词。到了大学,虽然我学的是外文系,可是我也常常到中文系去听听,叶嘉莹先生就是我的老师。

我想,第一,中国文字里最美的就是我们的诗词。第二,我们的抒情诗传统一路下来,经过诗经、楚辞、唐诗、宋词,一直到我们的现代,这个传统有意无意地孕育了我的人生观、我的感受。我喜欢昆曲,因为它是诗词、音乐、舞蹈、美术这些综合性的艺术。

白先勇接受澎湃新闻·文学花边独家专访。澎湃新闻记者 罗昕

澎湃新闻:谈到你的大学,你在大学期间和同学们创办了《现代文学》杂志,这份杂志介绍了大量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和文学理论。你自己的作品,比如《游园惊梦》《孽子》,从中也可以看到现代主义技法和风格的影响。但是和其他深受现代主义影响的作家相比,你的作品更中国化。你是怎么做到把西方现代主义和中国传统资源融合到一起的?

白先勇:我想这个是下意识的,懵懵懂懂的,后来有意无意地把这两个传统,西方传统和中国传统融合起来。

像我写《游园惊梦》,一开始我是用比较传统的手法,写来写去好像都没有击中红心,都没有写出女主角钱夫人的内心。我写了五遍。那时我也念了很多西方的小说,他们意识流的潜意识的心理活动,我就试着用这种手法来写。当然跟音乐,跟昆曲也有关系。我发现我写对了,我找对了。我就把西方最现代的手法跟中国最传统的意识、昆曲以及生活方式,把它们融在一起,写了这篇小说。

澎湃新闻:很多人喜欢《游园惊梦》。其实当下很多中国作家也在向中国传统文学、传统文化寻求创作资源,你有没有一些建议呢?

白先勇:我觉得文学是非常个人的、完全独特的,你对文学不好有建议。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受《红楼梦》影响很深,我认为《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

这本书,我是从小时候一直看到中学、大学,然后自己又去教了二十几年。我想《红楼梦》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它集中国小说传统大成,集中国传统文化大成,也把儒释道这三家的传统宗教哲学传承下来。

曹雪芹是在18世纪乾隆盛世的时候写出《红楼梦》,他当然是天才中的天才,他也代表整个传统。他写了《红楼梦》以后,18世纪以后,我们的传统从19世纪就一直衰微下去,所以他是在很关键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传统往下坠落的时候,写出了《红楼梦》。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它最深的时候就往下滑,一泻千里。所以他那本小说也是一个大时代的一首挽歌。他是哀挽小说里个人的命运,也哀挽整个中国文化、中国传统的命运。所以他了不得。

现在好多作家回头去,寻找我们自己的传统,我想这是必然的趋势。我觉得如果一个民族要复兴,首先要文化复兴、文艺复兴。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

澎湃新闻:但是在你的努力下,一个人也变成多个人,然后一群人、更多人,有这样的一个趋势。

白先勇:我觉得,我在办《现代文学》的时候,就有一批人投稿,他们十几、二十几岁就投稿,后来各成一家了。再后来我弄昆曲,又有一群人。我弄《红楼梦》,也有一群人。所以我蛮高兴的。我觉得上天对我独厚,让我能做一些自己喜欢的文化事情。

用文学来写历史的沧桑

澎湃新闻:我有一个不知道是否准确的感觉,就是你对自己的文学作品好像是一种很淡然的态度,是“交给老天”,是“别人喜欢那很好,不喜欢也没关系”。但你对昆曲,对《红楼梦》,好像是一种“人定胜天”的心态,是“大家都来喜欢吧”。

白先勇:这个很好玩。我教书,讲自己的作品,不晓得该怎么讲,但我讲别人的作品,讲我那些同辈的作家,讲《红楼梦》,都讲得头头是道。其实我每一篇作品背后也都有故事,但好像对自己的作品,就不大容易会讲。

我试着拿《台北人》来讲吧,里面有几篇和我的童年和少年有很大关系。我童年、少年都是在大陆生活——桂林、重庆、南京、上海。童年的记忆是很深的,童年的一双眼睛好像照相机一样都能照下来。如果我没有在南京、上海住过,我想我写不出那种东西。像是《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些都在讲上海的故事。

《台北人》里有5篇和南京有关。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去过秦淮河,没有听过秦淮河的一些故事,我可能写不出《游园惊梦》来。而且9岁那年,我在上海遇到了梅兰芳和俞振飞的《游园惊梦》,就那么巧。所以我的写作与我的生活大概有关系。

《游园惊梦》讲了几个昆曲名伶、几个清唱姑娘的命运。当然,大部分是我编出来的。小说英文叫做fiction,是虚构的。如果是真实故事,那就是新闻了,那就是历史了。所以小说一定就是透过作家的视觉,经过他的主观意识创造出来的。

还比如《一把青》,讲空军的故事。我的大哥是空军出身的,所以我们家来往的有蛮多空军驾驶员,我比较知道他们的生活状态。那时女孩子都很崇拜空中飞将军。我在桂林的小学校长的女儿在南京念金陵女中,她就和空军谈恋爱,后来空军真的在学校操场上绕圈子。其实她的母亲非常严格,我们校长,非常严格,但她有点反叛。这个事情我知道了,就入了脑子,从这一点开始,有了《一把青》的故事。

澎湃新闻:也就是小说中“在金陵女中上空打转”这一处,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

白先勇:就发展出来了。

澎湃新闻:看《一把青》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一般写法里,一个女人心爱的男人死了,她每天以泪洗面。但是在你的写法里,她从一个非常腼腆的人变成了“交际花”,她的灵魂、她的精神都随着她爱人离去。她当然活着,但其实她也死了。这种爱情的写法,感觉很有力量。

白先勇:对。其实朱青(《一把青》女主人公)内心深处大概还在挂念的,还是她第一个男人。后来她又开始跟空军谈恋爱了,不过死亡对她来说已经不可怕了。当然,这也就对人生的那些东西有些麻木了。

《台北人》

澎湃新闻:你整个人和你的小说都会给人一种“至情至性”的感觉,就是你对于青春、爱情都是很向往的,但也会流露出对于美好转瞬即逝的感伤,对于时间流逝的感伤。很想问问你,你怎么去面对时间的流逝?

白先勇:我想到《红楼梦》给我的感觉,佛家的哲学叫无常,人生的确如此。尤其我在这个年纪,更体会得到人生无常。我开始写《台北人》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二十几岁就写了,但他们说白先勇有个老灵魂。

那时候我写的都是我的父辈,他们的故事,都是中老年人。他们最辉煌的青年时代都是在大陆,后来人生翻转,离乡背井。过去很广大,很沉重,不容易忘记的。

像庾信的《哀江南赋》,很有名。他到北方去,回不了金陵南京了,所以他写《哀江南赋》。我觉得我写小说也是这个。

澎湃新闻:我记得法国《解放报》问你“为什么写作”,你的回答是因为你想“把人类心灵那些无言的痛楚转化成文字”。

白先勇:你讲得很对。当时法国《解放报》问全世界的作家,我就脱口而出“我写作,因为我想把人类无言的痛楚转化成文字”。小时候我生病了,差不多快5年,生肺病,所以变得很敏感。我对于别人内心中的痛楚、痛苦或者是人生,很容易感受到。所以我写那些小说大部分都会触及最痛的那一块。我想每一个人,我们心中都有一块痛楚的地方,我写的就是那些。

澎湃新闻:这很难得的,就是一个人他不仅可以看到自己,他还能看到别人。

白先勇:我写的是人,大写的人,大写的人字就包含了人类的感情。不是写我个人的偏好,不是写我个人的知识,《台北人》里面没有一个人物是跟我自己相像的。我不是写我自己,我是写人,整个人类,而且是写历史的沧桑。我说《台北人》是用文学来写历史的沧桑。

澎湃新闻:很多读者依然期盼你有新作。

白先勇:我的《纽约客》还没写完,已经写了7篇。我想先把《纽约客》写完。不过我真的太忙于昆曲这些事情了。

《纽约客》